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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破.地狱》影评

《破.地狱》(The Last Dance,2024)于香港上映一个月,便以现象级之姿打破港澳地区之香港华语电影史上最高票房,赢过同为黄子华所主演的《毒舌大状》(A Guilty Conscience,2023);其中,因许冠文、黄子华而入场看戏的影迷不少,而这也是港产电影近年少见的一片荣景。亚洲电影经常出现的一种叙事方法,是借由传统礼俗、科仪来照见家庭困境,以及由此迸裂出的个人难题;透过这样以小见大的观看,折射当今社会之现况,又或是更进一步地处理长久积累于社会/家国的历史创伤。因此,“创伤”也成为亚洲电影经常处理的命题,如马来西亚电影《富都青年》(Abang Adik,2023)以一对非法移工兄弟档,藉导演王礼霖自身经验之延伸,拍出中下阶层生活困境;同为马来西亚作品的《五月雪》(Snow in Midsummer,2023)则是将窦娥作引子,以古喻今重现“五一三事件”,同时张吉安亦保留下其魔幻写实的电影风格。而香港电影亦于近年交出几部佳作,如《七月返归》(Back home,2023)以都市传说成功引起香港观众共鸣,电影本意则为探讨当今香港社会所面对的真假虚实,以及人究竟该保守生活,或是选择探明真相一路?而以爱情故事包装的《幻爱》(Beyond the Dream,2019)所欲指涉的电影意识,或许也与《七月返归》相关,只是《幻爱》尽管在虚实的呈现拍得较好,其女性角色的刻画实在令人难以下咽。与《七月返归》同样是透过香港电影发展局所资助的“首部剧情电影发展计划”之导演作品,还有拿下第六十届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的《年少日记》(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,2023),与得到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的《但愿人长久》(Fly Me too the Moon,2023),分别对照出中产阶级、底层阶级下的家庭成员所面临的心灵困境,并由此映照出一种富人活在精神上的地狱、穷人则是连多呼口空气也将坠入更深一层地狱的情景──世间众生都没能离苦得乐,更遑论超脱与空,而困居于尘世,更没办法将举目所及之物,视作是露电泡影。如此的人间困境,有着多种层次。而《破.地狱》从最能体现“困境”的大疫之年,借由甫行过一遭人间地狱的生者视角出发,主角道生(黄子华饰)从为生者筹备婚礼的婚礼顾问,转行成为帮死者筹办葬礼的丧仪经纪人,他接手葬仪公司“长生店”,由此串起另一主角文哥(许冠文饰)一家人的故事。《破.地狱》的叙事线十分简单,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场道生的“英雄旅程”。电影前半段,讲述道生在疫情期间为保住婚礼公司,抵押房产做贷款,因此在接手“长生店”后想出各式方法想多赚些“死人钱”,期间碰上几组来委托举办葬礼的死者亲属,逐渐改变原先对丧葬礼俗的态度;后半段则由道生与文哥的相濡以沫为转折,接文哥之死达到电影高潮,再以道生为文哥(遗体)化妆沐浴,于葬礼上与其他喃呒师傅起争执,只为让文哥的女儿能在父亲葬礼上跳“破地狱”(传统礼俗上,破地狱因只传男不传女,且女性月经被视为“带秽气”,将破祖师爷之法,故不少喃呒师傅皆认为女性不应参与破地狱相关科仪。)作结。《破.地狱》的第一场戏与最后一场戏,皆以尖锐的唢呐声揭序,喃呒师傅诵念经文,步罡踏斗,绕着火盆为亡者开路,行破地狱之仪,更旨在渡化生者面死之哀,其后的施食与炼度才为真正渡化亡者之意。因此,喃呒师傅悬抛于空中的桃木剑或许更像是生者之思,如目莲以思念踏破地狱救母,而喃呒师傅所执之白幡与红幡,前者代表亡者,后者代表先祖,除了渡化家属欲救之魂,更望惠及众生孤魂与现世的一众生者。

正如传统丧葬科仪,自竖灵之后所点起一路明亮的脚尾灯(饭),日日诵经、做七、入殓??,以及安灵后的百日、对年、三年、除灵等,同样是为了在亡者已逝之后,借由“仪式”逐步为生者渡化。当破地狱成为一众人的疗愈,导演陈茂贤在片中不同情节以金句点名其本意,如“活人怎么可以被超渡呢?活人也需要破地狱的,活着也有很多地狱。”便完整地点明了他拍的《破.地狱》并不是为了亡者,而是为了生人。也因此,我们或许可以视道生一角便是陈茂贤之延伸,陈茂贤曾于专访中提及,起初《破.地狱》是想做成喜剧的,但疫情期间碰上许多死亡,电影才逐渐往现在的方向发展。不过可惜的是,电影以每 20 分钟设计一场戏剧冲突(高潮),搭配整个交响乐团从旁伴奏的悲壮配乐,再搭配满满金句,几乎塞满了整部片子。没有一丝留白的节奏,更没有让观众从角色的行动开始进行自我思辨的空间,甚至在几场回忆戏里,除了搭配角色口白、回忆画面之外,也同样塞入满溢的配乐,实在有点过份用力。而针对角色的刻画也仅仅只是蜻蜓点水。道生多年下来并未与女友结婚,在女友怀孕时亦表明孩子的出世并非其自由选择,那么又何必让孩子来人间受苦受难?电影并未描述道生在成为葬仪顾问之前(或者更早)所遇的创伤经验,仅仅在文哥葬礼结束之后带出了道生似乎由死向生,愿意接受“只要能来到世间,皆是一场难得”的想法,最后带着女友开车行向城市(象征着世界)的意象作结。道生一角于片中的最大作用在带领文哥打破传统观念,并藉传统科仪疗愈生者,可对于其自身的创并未多作补述,或许是在金句与配乐之外,观众较难感到共鸣之处。来到片中的文哥一家人,已经娶妻生子的志斌面对父亲传承下来的喃呒师傅一职,一方面排斥这个自幼就面临的“没有选择权力”,且希望能让自己的儿子脱离红磡、脱离喃呒师傅的工作,另一方面,又深知自己的行为或许是对父亲的背叛。夹在两个家庭(原生家庭与自组家庭)之间的他,在医院长廊上的那一场戏,朱柏康实在演得极好,但于其后便未有着墨,实在可惜。另外,卫诗雅所饰演的文哥女儿、文玥一角,则是个救护员,日日面对由生向死之过渡,她自小便视父亲为偶像,或许比哥哥更勤于练功、更有才能继承喃呒师傅之职,却因其生理女性身分而被拒于门外。文玥横亘于生死之间,既想拯救生人、亦想渡化亡者,却在每每碰上救护之人死亡时,要靠性爱发泄情绪,这角色身上同时有着个体的(生理女性)、社会的(社会女性),以及“哥哥的妹妹”、“爸爸的女儿”等多重身份,若是本片能进行更深度的刻画,这将是最精彩的一条故事线。最后,是片子结尾的那场破地狱科仪,道生与众人争吵的说教意味实在过分严重,而在兄妹俩开始舞起破地狱时,画外音却突兀地切入文哥朗诵写给文玥的身后信,并且切换至几场父女俩的回忆画面,使得观众无法真正地将目光看向正在被破地狱“疗愈”的兄妹俩,亦无法借由这样的再观看达到导演所欲完成的“渡化众生”之意。这或许是整部片最大的败笔,如果这场戏能够完全地专注于科仪本身,以及两兄妹之间的对戏,或许会更好。(而且这场念口白的戏,一直让我想起《馀烬》最后莫子仪念的自白信,唉。)《破.地狱》旨在各个层面上都要“破”,除了道生、文哥各自的转念与自我和解之外,整场破地狱,也是在为文哥的家人以及银幕外的我们、进行一场解除生之执念的创伤疗愈。而即使在许多人物刻画上稍嫌苍白,许多情节也都过分煽情,这至少是近年来在商业制作上完成度最高的港产电影,且能再见许冠文在大银幕上的身影,亦属难得。

  •  《破.地狱》剧照1
  •  《破.地狱》剧照2
  •  《破.地狱》剧照3
  •  《破.地狱》剧照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