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志样式

《摇篮凡世》影评

张吉安导演的最新作品《摇篮凡世》(Pavane for an Infant,2024),是围绕着一个弃婴舱而扩展的故事。如果把这个位处马来西亚吉隆坡、由舱门装置和婴儿床所构成的弃婴舱视为故事核心,由此层层牵连周遭的不同角色,难免令人想到佛教的轮回图:弃婴舱承载着贪嗔痴之黑洞般的绝对重量,受着折磨、不得解脱的苦海众生圈于其中无限运转——在这部电影中,便是女人的众生。佛也好,神也罢,张吉安采用的是人的视角,电影片名的“凡世”已明示这一点。虽然,“凡世”一词来自佛教观点,但“摇篮”在前──凡世应该首先是摇篮,每人生养、挣扎,哀乐于此,沉寂也于此,众生再微薄,也不是被俯视指点的凡尘,而是可以彼此依靠的同伴。但人的视角千差万别,对待婴儿,对待性别,对待“生”这回事,不同信仰、种族的观点,在很大程度上已决定了个体的价值取舍。《摇篮凡世》尽量贴近多位母亲的视角,也由此呈现出马来西亚社会纷杂的宗教底色,以及它们笼罩着诸位母亲的阴影与重负。有意思的是,电影甚至采用了鬼的视角──有一个镜头,从远处把设置弃婴舱的整座接收机构收纳在画面之中,但大半是已没入夜间的黑暗,左下角是连接外界的小路,与象征解脱的菩提树,右上角为最亮之处,月光或灯光衬托出三个身影,长发长裙,缓步行走在屋顶。“她”们,就是怨愤不息、不甘沉寂的化身,也是被忽视、放逐,没有馀地,只能行走在瓦顶的过去。天堂和地狱,在这里神奇地翻转了。这画面除了解释女主角丽心为何要往屋顶抛掷饼干,以及机构室内的电灯不时闪烁,也暗示了电影中有些稍高于人世的视野,有可能就是这些沦为野鬼游魂的母亲所见。她们的孩子曾在这里受照护,又被送走,怨恨和不舍,让她们成为地缚灵,而机构拯救了再多弃婴也无法超渡她们,更何况在这里,议题会被压下、NGO 也会被禁,尘世天堂之路,更有可能随时封闭?但我们又怎样知道,幽灵是不是也像结局发挥作用的监视器一样,默默守护着这座孤岛呢?其实,何只以鬼身行走在屋顶?电影中的女性,在餐厅兜售面纸、在庆典跳孔雀舞、在花车边扭动腰肢边撒花,而前一刻,她们却做恶梦、躲在厕所吃饭、如厕时生下男友或继父不要的婴孩──有一幕,丽心陪自残的小曼在厕所哭,镜头从低处拍摄她们,在积水映照中,不是行走在水上的神迹,而是快没顶的梦魇。张吉安曾在映后分享,在马来西亚,堕胎是很敏感的话题,即使有不同信仰和宗教,堕胎也大多被视为禁忌甚至是罪,而由此衍生的弃婴舱,也同样得不到理解。电影中,那家弃婴接收机构就百般受到滋扰,包括恶意留言,骂这个志愿组织是地狱的摇篮,丽心就要不厌其烦地回复,重申“天堂就在母亲脚下”。这当然没有改变任何现实的牢笼,除了堕胎者和帮助弃婴者的污名,女性仍继续被物化、被贬损和污辱。《摇篮凡世》的制作本身就建基于对多位性侵受害者的采访,以及大量民间田调,由于本来的纪实节目计划被禁,而刚好获得资金支持,张吉安便索性改拍成剧情片,把包括朋友经历在内的众多真实故事搬上大银幕。电影的故事设定是穆斯林的斋戒月,同时又加入印度孔雀舞、中式花车巡游等场面,处处显示女性在日常生活的被动困境,也突显出父权与神权的顽固结合。

电影的核心叩问若是女性如何摆脱制宰,其层层展开的就是无言。即使电影中段让自傲为母系社会传统的米南加保族短暂登场,跳起飞扬率性的盘子舞,象征一家之主的权威,但对受过伤的两位观者──丽心和小曼而言,踩在盘子的碎片上,毕竟是痛,而提起河流对岸的大宅,这些在伊斯兰社会被视为异端的米南加保族人就咬牙切齿,因为贪婪的男人把祖屋也卖掉了。空空的黑门洞,象征填不满的欲望,对照打开又阖上、放置又空置的弃婴舱,也像是无声呐喊。其中,面对观众质疑怎么电影中的男性都是坏的,张吉安坦言,这就是一部以女性视角出发的电影,他最终想透过这个故事点出的,就是女性的身体自主。即使,这仍然是多么的不可能,但电影中的角色还是互相扶持地撑过来了。从初段上司的保护,到后来合作揭发恶行,女性情谊似乎是唯一的救赎,但比救赎更重要的,其实是结尾别出心裁的那一幕:喧闹人潮散去,近镜变成远景,画面定住,剩下三个女人在路上交错,她们面对各自的命运,做了不同的选择。这个稍稍俯视的镜头,乍看好像延续了之前无处不在的监控视角,但从男权社会的窥视和压迫中解放出来的,是某种不加评判的关注。伤痕仍然切身,尊重不同女性的空间却是必要,也是可能的。近年,亦有不少亚洲电影关注母亲角色在当代社会的复杂性和脆弱性。是枝裕和《婴儿转运站》(Broker,2022)同样取材弃婴舱问题,而一群边缘者也如同社会的弃婴,最终靠缘份诉诸了母爱的呼唤,使得生活碎片有望重组。陈小娟《虎毒不》(Montages of a Modern Motherhood,2024)聚焦于女人成为母亲的过程中,不足为外人道的“成为”之重,视角越亲密就越显孤立,恰如社会的寄望与伤害,总是一体两面。贾胜枫《流水落花》(Lost Love,2022)描绘寄养家庭的处境,身为暂时的母亲,当付出的情感漫溢之后,再坚强伟大也要寻求自处安身。对比以上电影,《摇篮凡世》穿织的意象可能更为丰富,角色互动也更微妙,女性之间,在各自的困境中开始看到对方,找到彼此,但同时又保持某种生活距离,而这也是电影本身视角的特质。有一幕,女主角在深夜值班时看书看得投入,后来把书放下了,我们隐约看到这本书是《背相机的革命家》(Magnum:Fifty Years at the Front Line of History,2014),讲述“马格兰摄影通讯社”(Magnum Photos)如何透过相机见证时代,以站在前线的艺术,揭示荒谬与尊严,事实与人性。马格兰的创始成员罗伯.卡帕曾说过:“如果你的照片不够好,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。”但有趣的是,《摇篮凡世》在弃婴、堕胎这些议题上靠近了女性这一前线,却以不同视角的远近交错,包括监控录像、鬼神以至戴胜鸟,在纪实、戏剧虚构与神话之间游走,让不安如摇篮的凡世渐次浮现。而女主角丽心的原型,其实来自导演的大学同学,丽心公寓里的电影海报、DVD 和书籍,就是跟她借来的。我们不知道,现实中的同学是否和电影里的丽心一样,即使经历种种折磨,也依然热爱着电影,相信影像自有其揭示、见证的力量,但当丽心一个人在孤寂的夜里,关切地注视萤幕上的监视画面,有时不小心睡着,又被弃婴舱的音乐惊醒之际,我们就可以肯定,依然有一种温柔守护的目光,穿透凡世,抵达一个小如摇篮的临时天堂。这目光不像伊斯兰教的戴胜鸟,可以找到地下水,带大家走出沙漠;这摇篮也不像佛教的菩提树,可以让人从苦海中悟道解脱。但只要有歌声,轻轻传递到耳中,安抚降世者不测的命运,就够了。凡世,就是人间的意思。

  •  《摇篮凡世》剧照1
  •  《摇篮凡世》剧照2
  •  《摇篮凡世》剧照3
  •  《摇篮凡世》剧照4